叶迟

随意度春秋

山雪(七)

“是阿染做错了什么吗?”

无垢仙尊和他的小徒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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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余染梦见了他的师尊。


  在梦里,他见到了无垢山曾经的模样。彼时的无垢山下并无凡人祭拜,余染走过架在溪上的小桥,听见溪水潺潺流淌,山风轻拂时,有雀莺衔枝飞过。他明明还未见过无垢山间的风景,却已经默认无垢要比无舍山漂亮得多。


  仙尊——他的师尊走在前面,少年便踩着师尊的影子落在后头。他们一直走到无垢山下,洛重雪回头看他时,眼眸中是温和的笑意。


  “接下来这路,不太好走。”


  余染听见自己的声音。


  “走完这段路,我就能叫你师尊了吗?”


  剑修无论闭关多少年依旧是那副年轻模样,他向少年伸出一只手,随口应到。


  “你想叫什么都可以。”


  余染不曾犹豫便握住仙尊的手。他仰头去看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仙尊,心想自己再过几年一定会比师尊长得高,于是他抬步迈上第一阶山阶,只感觉肩膀骤然一沉。


  那是山对他的考验,余染知道。


  可仙尊还握着他的手呢,少年笑了笑,口中是几乎不曾出声的三个字。


  “洛重雪。”


  他几乎下一秒就被仙尊敲了脑袋。


  “还没入门就这般没大没小。”


  少年偏过头去,却更加用力地握住仙尊的手。还没走几步,他的腿已然在颤抖,可余染不会停,他从小到大就没学过认输。


  “师尊。”


  抖着声音唤了一声,却不是在求饶。


  “嗯。”


  仙尊弯着眉眼应了一声,待少年重新迈步,才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。


  “现在不许叫我。”


  余染醒时,屋内点着烛火,屋外明月皎皎。


  他起身,推门,见一地晶莹雪光。少年还未从梦中缓过神来,满眼都是那人嘴角温和的笑意。可如今漫山霜雪,冷月凄凄,明明无风过境,却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。余染第一次发觉无垢原来这般冷,便是燃尽灵脉,也化不了这一山的雪。


  可他的梦中,明明不见雪。


  十年的念想,余染一时竟也会情怯。他不敢回头,只顺着山阶往下走,上山何其艰难,下山却如此轻易。可余染走走停停,不时拂去松枝上的积雪,就像在等着什么人一样。


  走至山腰,余染已经冷得发抖,他抬起手,抖落了松枝上的雪。他望着白月下的青松,却想起风过松涛,有人立于松下,笑着唤他。


  “阿染。”


  “余染。”


  少年骤然回头,月下的仙尊一如既往地望着他,只是嘴角并无笑意。可梦中的身影重合,余染再也无所顾忌,他三两步爬上山阶,一把抱住了洛重雪的腰。


  “师尊……”


  不是不委屈的。纵使余染自小便讨人喜欢,无往不利,自信乃至自傲,可面对在乎的人,怎么可能不委屈。


  洛重雪没有避开。他耗费灵力愈合了余染身上的伤,却不知余染此后会如何面对自己。他想过余染会畏惧,会逃避,却没想到少年失魂落魄地下山,还要拂去一路松枝上的残雪。


  余染先松开手。他的手中燃出一团小小的火苗来,火光虽小,在眼眸中却摇晃不息。


  “我有好好学御火之术。”


  “我把崔娘和阿兄照顾得很好。”


  “我得到了无垢山的承认。”


  我还给师尊……摘了月泠花。


  少年仰头望向仙尊,眼中没有无措,只是不解。


  “是阿染做错了什么吗?”


  是我做了错事,所以师尊才要这般冷着我吗?


  十六岁的余染,自然还未曾来得及做错什么。可这样的问题,洛重雪曾经问过自己太多遍。而他给予自己的答案是,他错了,是他没有教好余染。


  洛重雪向来不会给余染答案。


  “上山前,你可曾见到山脚下的人们?”


  少年剖白了半天,却得不到师尊的回答,手中的火苗熄灭了,赤红却爬上他的耳尖。闻言,他便偏过头去,语气颇为不情愿的。


  “见着了。”


  “作何感想?”


  凡人又用不着叩问天地,他们宁可求神拜佛,冻死在雪地里,也不愿意起身回头去反抗。余染并不可怜那些人,甚至觉得他们可恨,付出不值一文的虔诚,便想要得偿所愿,未免太不公平。


 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师尊,怕人不高兴,又低下头来,盯着脚下的雪,声音反而大了几分。


  “是他们太蠢。”


  世人皆愚。


  月儿照着山间的雪,也照着人间的青石瓦砖。山下灯火零星,洛重雪遥遥望去,想起从妖兽口中救下的女孩。女孩的爹爹在一旁吓得紧闭双目磕头作揖,接住女孩时却只顾上捂住女孩的眼睛,抖着声音说“不怕”。


  曾经的他怎会不知,余染是这般性子?


  洛重雪的声音很淡。


  “那你呢?”


  他分明是知道的。


  “余染,你自视甚高,毫无敬畏。”


  可曾经的他,不相信自己教不好余染。身负魔种又如何?大道三千,何道不可修?正邪之分,不过是自诩清高之人的说辞。洛重雪做余染的师尊,就绝不会束缚他今后的道路。


  何其天真,何其荒唐。


  “任何东西,你都得到的太轻易,自然也学不会珍重。”


  余染入魔,第一个屠的便是自小把他养大的村庄,杀了视他为亲子的养母。而后,便是引他入道的无渡门。


  所以洛重雪早已认错,也受尽了惩罚。他呕出一颗滚烫的心,再把凉透的血一口一口咽下。


  少年自然不会服气,他不知原来师尊是这样看自己的,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。在乐锦村,只有自己能控制灵力,可就算一个小小的御火术,他也努力学了许久,被灵火灼伤了无数次。在最开始,同村的小伙伴不知道什么是灵力,他们追着余染喊小怪物,余染不会逃跑,被丢石子也不逃。他会一遍遍地解释,反驳,然后证明给所有人看。


  “我不是。”


  修行,上山,拜师……又有哪一样,是余染轻易得到的呢?他明明每一步都在拼尽全力。就像如今,他费尽心思,也讨不得师尊半点欢心。


  “……我没有。”


  少年说,他望着师尊的背影,却不敢再上前抱一抱师尊。洛重雪仿佛离他远极了,再怎么追,也是赶不上的。


  “师尊,我没有!”


  洛重雪不会听余染的解释,他早已不信少年口中的话,可他依然折回来,手中握着那根熟悉的红色发带。


  少年眼睛不躲闪地望着前方,身子却僵在原地。师尊……离他好近,他几乎能感受到师尊身上冰冷的气息,如同大醉后醒来,窗边腊梅枝头的一抹残雪。


  如今的洛重雪,已经不需要蹲下身来。他手执发带,抬到半空中,只是冷声说。


  “低头。”


  余染依旧呆愣着,脸好似被冻红了,他还未来得及反应,便被灵力压着低下头去,头顶似有千斤重。少年没有反抗,只是心想,自己明明愿意低头的,师尊却偏偏不信他。


  真憋屈。


  又忍不住想让师尊停留得久些。


  洛重雪手中的发带在余染头发上绕了几圈,结打得既工整又漂亮,全然不似十年前乱糟糟的模样。


  余染身上骤然暖了起来。


  “从明日起,无舍山开设符咒和阵法课,无相山上会讲授灵器之用。”


  “往后,山下的人便是你的功课之一,每月十五前,你要完成其中一个愿望。”


  少年抬起头时,师尊已经走远了。他赶忙向前,追得太急,被白雪迷了眼睛,一脚踏空便向后跌去。


  真是不知多少次从山阶滚落了,余染心里一横,正等着疼,睁眼时却被斜出的松枝拦住了身,堪堪停住身子。


  “我不会让师尊失望的!”


  哪怕脚还悬着,少年也要不管不顾地喊出这句话。他怕师尊没听见,声音高得惊落了山间枝桠上的细雪。


  松枝都有些不堪重负。


  下一秒,余染再次从空中跌落。幸而这次不算太高,也就堪堪滚落三四个台阶,余染就颇有经验地扒住了山路边的石块。


  “我似乎,从未教过你规矩。”


  骤然听见洛重雪的声音,骇得余染差点松手。那声音极近,仿佛贴耳,可白雪茫茫,哪里还有师尊的身影。


  “是传音入耳。”


  余染眼睛一亮,点头时发上有雪块摔落。


  “若你知错……”


  洛重雪的声音,忽又变得远了,一字一句,却在少年的识海中回荡。


  “便跪着,手捧诫具,再向我讨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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